[一月]
直到了元月五日,我才在臺大醫院附近的星巴克咖啡廳裡,趁著下一次探訪時間以前,寫完了那一年的年度回顧。如今已經一年了,時光飛逝,今年又到了寫年度回顧的時間。今年的上半年和下半年,經歷過了人生當中的生離死別;從鬼門關把人拉了回來,最終也在安寧病房裡眼睜睜的看著親愛的家人離開。
一月,媽媽終於離開了急診加護病房,轉進到了普通病房觀察。代表我再也不用繼續住在醫院附近的旅館,等待著每一天探訪時間的到來。由於在加護病房中插管插了幾天,拔管後媽媽聲線聽起來相當的沙啞,但至少沒有一根難過的管子繼續的壓迫著她的喉嚨。
儘管度過了最大的危機,主治醫師依然苦惱無比。眼看名為「溫諾平」的化療藥物再度無效,已經幾乎沒有適當的化學藥物可以繼續治療,於是醫師最終決定使用第二種的標靶藥物「得舒緩」。比起剛確診那時候所使用的「愛瑞莎」來講,這種標靶藥據說比之前使用的還要強,但也由於兩者同屬於相似類型的藥物,能夠有效使用的時間長度醫師表示並不樂觀,甚至評估可能更短一些。
但不管再怎麼說,只要沒使用過的藥物,都還存在著一絲的希望。
[二月]
二月份,眼看著農曆新年即將到來,看起來,今年一起回家過年的希望,日漸渺茫了。
媽媽在這數個月頻繁的進出醫院當中,其實都源自於同一種原因,那就是血氧濃度會不自覺的下降,甚至抽完胸水後,遲遲沒有改善的跡象。面對這樣的原因,醫師起初也提不出個所以然,最終發現了原來是「肺栓塞」的問題。因此得必須服用或者是注射相關的抗血栓藥物。
醫師交代護理師說,在出院以前一定要家人學會如何幫病人注射藥物。皮下注射這件事,我早已經習以為常,但這次是要替媽媽注射,幫別人注射這件事倒是頭一次。第一次的試打護理師給了我一個及格的分數,也說明了媽媽的出院日期已經指日可待。
這段期間她的心情漸漸的變得開朗了起來。標靶藥物這段期間的服用,即便不是完全的控制住腫瘤的發展,但至少讓胸腔肋膜積水的情況改善了不少。同時也因為抗血栓藥物的注射,改善了她因為身體活動而容易喘的狀況。
除夕夜的那晚,醫院的美食街也因為除夕夜而提早關門,只剩下一間超商仍然燈火通明。我和老爸選了幾樣微波食品,一家人頭一次的,也是最後一次的在病房度過了除夕夜。
[三月]
上一次出院回家時,還不知道是因為肺栓塞的問題。發現她上樓梯後變得較喘,也只是趕緊租了一台氧氣機讓她使用,但沒想到幾天後情況依舊沒有改善,所以趕緊又將她送到了附近的醫院。羅東醫院的急診醫師看了她的CT後表示,她的肺部肋膜積水問題醫院並沒有辦法處理,建議我們趕緊用救護車送到臺大醫院。也因為有上次的經驗,加上她住院實在太久,要她自己和正常人一樣上下床活動,其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。
於是出院後,先住進了一家醫院附近,附設有電梯的商務旅館。先讓她能夠習慣出院後的環境,接著再想辦法帶她回家。住了兩晚後,這次準備好手指型的血氧計和攜帶式氧氣瓶,戰戰兢兢的將她從台北帶回到羅東的家中。由於我們家是一間老公寓,並沒有電梯,所以僅僅只是一層樓的樓梯,卻讓媽媽的回家之路備感辛苦。最終,光是上這一層的樓梯,她就花費了大概二十幾分鐘左右的時間。
她的狀況已經不是去年夏天那個身體了,帶她回家後接著考慮的問題確實還是不少。光是每天要準備她的餐點可能就得傷透腦筋了。生病了之後,歷經這一段時間以來,她的口味和味道大致上跟以前已經不太一樣,等於是要重新地去找出她喜歡的食物。
幸好,大阿姨在這段期間真的幫了很大的忙,這段時間對於她的付出現在依然非常的感謝。同為癌症病人的大阿姨,從病理狀況來看,其實她的狀況看起來是比媽媽的狀況有過之而不及,即便如此,她依然在沒有回診的每一天,幫媽媽準備午餐和晚餐,著實幫了我們家一個大忙。
[四月]
時間已經來到了四月份。
出院後的第一次回診,我們找到了固定的計程車司機送我們直接從羅東到台北回診。媽媽這段時間雙腳由於缺乏走動,已經顯得軟弱無力許多。這下子每次只要回到醫院,都得推著輪椅進診間看診。主治醫師每次看她的坐著輪椅進來,似乎都會透露著些許的擔憂。媽媽看著這位第二位主治醫師的表情,也似乎參透了他的想法。
自從跨年期間住進加護病房後,媽媽的主治醫師就換了一位。原來的主治醫師因為去美國進修,所以把媽媽給轉診到了這位醫師。這位醫師的個性和前一位醫師有著很大的不同,前一位醫師在媽媽面前總是一臉笑笑的,也在前一段時間幾次的進出院多加照顧,也因為那位醫師的積極幫忙,替我們解決了很多的煩惱。媽媽這段時間下來,對於他百般的信任,也因此在得知他即將離開醫院的那一刻,多次的透露出她內心的不安。
這位新的主治醫師,顯得務實許多。對於病人的情況往往不會多加隱瞞,誠實的對我們說出實際的情況。也因為他的直言,往往讓媽媽的心情感到低落。其實到最終,我一直不清楚媽媽對於這位醫師的想法,但我心裡其實蠻喜歡這位醫師,因為他的認真、誠實,讓我們能夠做足了往後的心理準備。
不管如何,在兩位好醫師的幫忙下,四月份時總算漸漸的走出陰霾。
[五月]
五月份依然是相安無事的一個月份。
除了一天四次的胰島素注射,還得加上了早晚兩次幫媽媽的抗血栓藥物的皮下注射工作。中午和晚上都會固定的在那一段時間,帶著便當盒、騎著摩托車到大阿姨家拿飯。今年因為家人的事情,我拿著相機到外面拍照的機會也變少了許多,儘管還是設定了今年的參賽目標,但看著手中乏善可陳的照片,也就沒有抱著太多的希望。
五月底時,我突然收到了一件電子郵件。
是上次某一次攝影比賽主辦單位寄來的信件。因為已經過了審查時間頗長的一段時間,我其實對於這項比賽已經幾乎快要忘了它的存在。信中的文字告訴著我,他們因為前幾次用電話的方式連絡不到我,所以改用電子郵件的方式,希望我收到信件後盡可能的快速回覆。
很不可思議的得到了第二名,還是一張日本航空的大阪來回機票。
[六月]
五月份媽媽的回診狀況依舊穩定。
標靶藥物雖然沒辦法完全改善腫瘤情況,但胸部肋膜積水的程度,已經減緩的非常的多。大概只要一個月左右回門診超音波室處理即可。這對去年底一個禮拜就要抽一次的狀況可以說真的是天大的改善。因為現在每趟的回診,都得透過計程車來回的接送,長期下來費用其實頗為驚人,如果能夠不用那麼頻繁的往醫院跑,這對我們來說確實是個好消息。
不知道何時,從我的腦中已經漸漸的放棄完全治癒的想法。主治醫師的誠實說,可能是非常大的主因吧!現在的我,轉為能夠讓她盡可能的在比較舒服的狀況下,度過和我們在一起相處的每一天。這樣的想法轉換,在後來更加重大情況出現的時候,確實對保持較高的冷靜狀態有了很大的幫助。
旅行社的小姐要我決定出發的日期,但一但決定開票,就沒有辦法再更改了。我腦海裡一直記得醫師說過的話,不知道標靶藥物還能夠持續控制多久。我將得獎的事情放在心裡好幾天,幾天後才拿出來和老爸經歷過討論,接著告知媽媽。她一如往常,也替得獎的我感到很開心,沒多說什麼就同意我去。但我知道,她總是這樣的善解人意,儘管表面上什麼都不說,我覺得她的內心應該還是覺得有點捨不得,即便只是五天。
我跟她說,五天就會回來,每天都會打電話回家詢問她的狀況。把該交代的事情囑咐了老爸幾遍;包含了手指型血氧計的使用和判讀方式、氧氣瓶的使用方法、抗血栓針的皮下注射示範等等,把該交代的事情都寫在一本「說明書」上。就這樣著,夾雜了開心與憂心的內心,就在一個禮拜後的六月二日出發。
[七月]
回國後,剛剛好是媽媽六月份的回診。
最新一次的檢驗報告來看,主治醫師表示情況有所改變。他表示,標靶藥物已經開始出現失效的跡象。很快的,又會像之前一樣,進入了無法控制的狀況。醫師要我們準備要決定下 一步的動作,是要使用自費的藥物?又或者是進入安寧緩和治療的階段。其實藥物開始失效並不是沒有感覺到,媽媽背部疼痛的情況日趨嚴重,每一次回診抽水時,抽出來的血水也越來越濃厚,幾乎快到了無法抽取的地步。
眼看一般的止痛藥已經無法有效的控制住痛感,主治醫師開始開了最小片的嗎啡止痛貼片。剛開始的效果相當好,夜不成眠的媽媽這段時間也比較能夠睡的安穩,但後來再度無法有效的止痛。七月的回診時,醫師再多開了一片較大片的貼片,然後再加上效果更強的嗎啡藥水。他說視情況只要疼痛難耐,就可以給她喝一點點。對於劑量的控管也已經不做太多的限制,完全的以讓病人舒服為主。
如此之外,主治醫師還安排了家醫科門診,尋求家醫科醫師的幫助。
七月份的媽媽,已經變得不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媽媽。她在家一天下來幾乎沒說幾句話,常常痛著趴在桌上,晚上也沒有辦法好好的睡,因為躺著比站著還難過;她常常放空整個人彷彿無意識的站在浴室內發呆,可以感覺到她的難過已經到了超乎想像的難耐。起初對於嗎啡我們還是有給她多加限制,但到後來看已經沒辦法了,只要她表示疼痛,就會給她一些嗎啡。
每天在幫她注射抗血栓藥物的我,漸漸的發現到她的皮膚非常的乾燥,雙腳的水腫也腫到了只能穿拖鞋回診的狀態。隨著時間越接近七月底,接著她的大小便也漸漸的無法自己控制,一日的狀況比一日還差。最後到了八月,從年初鬆了一口氣的情緒,再到狀況慢慢惡化的擔憂,最後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...
[八月]
八月十五日的晚上十一點半。
我騎著摩托車,從醫院趕了回家。顧及交通上的安全,沿途我無法想太多的事情,這時的我只想趕快的回家拿媽媽最喜歡穿的鞋子,然後趕回醫院去。回到家時,我不禁的往她的房間裡瞧了一眼。幾天前,她在早上吃完早餐後,一如往常的走進自己的房間裡,然後一直到傍晚她一直沒有起床上廁所。
爸爸很是擔心,叫了我一聲,才發現到她的不對勁。她已經沒有辦法翻身,只要嘗試著去翻動她,她便痛苦的整個人僵在那裡。趕緊拿了血壓計、耳溫槍、血氧計等等家裡有的醫療儀器,發現她有些發燒的狀況,然後馬上叫了救護車將媽媽送到醫院。當天的晚上,我回家把被尿液浸濕的床單給拆了起來,並且把她的房間整理了一下。
回想僅僅只不過是幾天的時間,想著洗好床單後她出院後能夠再回來,但沒想到現在連回家一趟都成為了奢望。我的包包裡放了一張稍早安寧病房護理師給我的葬儀社名單,內心其實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只是照著護理師的交代,回來取她穿過的鞋子。
那晚我好像得被迫自己再度長大十歲,向家人尋求幫忙,自己打了電話給葬儀社的先生,接著繼續撐著眼皮,希望媽媽能夠向年初那樣度過難關。但這樣的希望就在數個小時後的凌晨四點落空了。
這個房間、這張床的主人再也不會回家了 ...
[九月]
八月十六日的凌晨,就在我農曆生日的隔一天,病房傳來了錄音帶的誦經聲。
那天的早上異常的冷,值班醫師來進行確認死亡的動作後,護理師就要幫媽媽換上一套新的衣服。媽媽走的時候的表情,她的嘴巴有些的微張,眼睛是閉起來的,看起來是相當的安穩。坦白說當下我忘了人的聽覺是最後消失的,我沒有跟她說任何的一句話,就只是用我的左手輕輕的撫摸的她的額頭,淺淺的微笑著,震撼中也替她能夠從此解脫感到一絲的開心。
接著聯絡了家人、葬儀社的先生後,把媽媽推到一旁的房間裡擦拭身體及換一套乾淨的衣物。因為雙腳嚴重的水腫,本來有些擔心她原本喜歡穿的幾雙鞋子可能都會穿不下。果不出所以然的,第一雙鞋子套不進去,但第二雙那雙她非常喜歡的黑色皮鞋最後順利地套進她的腳上。
我在安寧病房種下的三顆龍眼種子當中,遲遲埋在土裡的第三顆,在媽媽的喪禮結束後,彷彿就像是奇蹟般的冒出頭來。至今,她依然的維持在原來的狀態,冒出頭來,靜靜的看著其他兩顆種子的成長。
我相信,她現在依然的守護在我們的身邊。
[十月]
相較於我來說,爸爸對於媽媽的離開其實是遲遲無法回復。
媽媽頻繁住院的那段期間,一直都是他在照顧著。父母心疼孩子的心直到這一刻依然不變,他們怕我在醫院睡不好,讓身體變差;所以老爸把家裡的家務事和拿換洗衣物的工作交付於我,就是希望我能夠在家裡好好的休息。
然而正因為他總是陪伴在媽媽的身邊,對於媽媽的離開他內心一直無法釋懷。雖然治喪期間,他依然如故,做好每件事,但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,我知道他的內心常常上演著悲傷和難過的劇碼。媽媽離開後的幾天,晚上我和他幾乎不太敢待在家裡,特別是望向媽媽房間的視線,無時無刻不放映著過去那些日子的回憶跑馬燈。
此時的我,又做了一個可能會招來別人意見的決定。
那就是帶著爸爸回去京都一趟。即便知道旁邊有可能有人表示意見,但此時此刻對於我們來說,旁人的想法已經是不願再顧及的事情。特別是爸爸,對於媽媽的兩年九個月以來的照顧,雖然有些的笨拙,但卻是盡心盡力。面對遲遲無法走出來的他,我實在不想繼續把他放在充滿著全家人回憶的小房子裡。
十月初,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地方,敲響了《記憶中的旋律》的第一部曲。
[十一月]
十一月份,世界十二強棒球錦標賽正式開幕。
我分別到了天母棒球場、桃園棒球場看了日本國家代表隊的兩場比賽。十一月份就在繁忙的棒球活動中快速的度過。旅行、日劇和棒球暫時的化解了對於一個人的思念。這段時間,午夜夢迴之時,媽媽總是會出現在我的夢中。夢裡的她一如往常一樣,大都是開心、愉悅的,夢境中我和她常常一塊出門,就像是生病前的她一樣,那個熟悉、如往常一樣的她。
就在夜深人靜之時,我感到孤單的夜晚,她就會回到夢裡陪伴著我。
[十二月]
夜幕低垂時,光明的另一面是黑暗,在黑暗中努力的這些人,是在站在光明下的人們,所永遠無法看到和體會的。
愛,唯有用實際的行動表現出來,才會讓人深刻的感受到發自內心的愛。
很多的時候,機會一直存在在你我的身邊;很多的東西,是用錢怎麼樣也買不到、也無法去計算的。錢固然很重要,但即使沒有了錢,只要有一顆心,還是可以用發自內心的愛替別人點上一盞溫暖的燈,只是很遺憾的,現實並不是我們所想像中如此的完美。但遺憾之外,還是能感受到很多很多的溫暖。
這段時間照顧媽媽的醫師和護理師們;媽媽每次回診常常找機會翹班過來,和我們一起聽取檢查報告的表哥、表姊;還有媽媽住進加護和安寧病房時,不畏忙碌和距離前來探訪的家人們;替媽媽準備最後半年的午餐、晚餐,同樣拖著病體的大阿姨;媽媽過世前提供我許多協助的哥哥、阿姐;媽媽出殯時,出席前來參加的親戚家人們;當然還有,這段期間對媽媽無微不至照顧的老爸。
這些曾經幫助過我們,為我們點亮溫暖和光明的人們,今年真的很謝謝你(妳)們的照顧和陪伴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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